原文爲上世紀三十年代今虞琴社在中央廣播電臺演講稿,原題《古琴概說》
中國古樂向分八音: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。絲音一類,只有琴和瑟兩種,瑟是在中古時代,已漸漸失傳了。惟有琴直到現在,還是有人去彈它,不過流傳不廣,所以有多許人,只是在書本上看到琴的故事,終其身沒有和琴見過面,自然更談不到欣賞它了。現在中央廣播電臺,爲發揚吾國古樂起見,常常播送古琴,一般聽衆大概都早已聽到,大家對於它感覺怎樣,我們暫且不管。這裏先將它所以不受淘汰的理由,以及不能普及的緣故,聊表一二,使大家知道一個大概。
說起它的不受淘汰的理由,就是因爲它實在是太高妙,所以不容易把它打倒;但它的不能普及,卻也正是因爲它太高妙不容易使人人領會的緣故。下面先說它的優點:
(一)琴的音——這個“音”字,就是八音的“音”,是說發出來音的性質;在現代音樂名詞叫它作“音色”,譬如笙、簫、琵琶合奏同一樂曲,一聽而知裏面有“簧、竹、絲三種聲音;就是簫笛合奏,或琵琶三絃合奏,雖然一則同是竹音,一則同是絲聲,但也能辨別確是兩樣樂器;這就因爲各種樂器之音,都有他本來的特色。琴的音更與別種樂器不同,他有散泛按三音,形成三種音色,可以獨用,可以配用;(普通琴曲多系配用,惟《松風閣琴譜》之《九還操》,前數段幾乎全用散音;《聽真軒》琴譜之《平沙》、《鷗鷺》兩曲,改爲全用泛音;近今楊時百先生所作《七月》琴譜,中有數段,全用按音。)如果在琴操裏面,配置得法,再用無線電播送出去,聽時必以爲有數種樂器交互合奏,不覺得是在一張琴上發出來的聲音;就因爲它的音色,特別完全,所以琴最宜於獨奏,不必需要別種樂器相伴,已經夠味的了。
(二)琴的聲律——“聲律”兩個字,就狹義來說,就是五聲——宮、商、角、徴、羽和十二律——黃鐘、大呂、太簇、夾鍾、姑洗、仲呂、蕤賓、林鐘、夷則、南呂、無射、應鐘;一切音的構造,都是用它們作基本。就廣義來說,除此之外,尚包括均調節奏在內,在現代音樂名詞上,就叫作音域、音程、音階、調子、拍子等等。琴的音域,由低至高,除重複者外共有四組;比起西樂的大風琴鋼琴,誠不算多,但在絲樂中也就可以了。(實在它的重複音多,便於應用,也是他種樂器所不及)它的音程,雖也是十二位,但在兩音距離中間,尚可分出很多的小音位;譬如由宮至商或由商至宮,即西樂之由D至C,本來是一個長二度音程;但如琴上指法,用個引上,或用個抑下,則長二度中間,就加了一個增一度或減二度音程;又如指法用飛吟上或用淌吟下,那就其中經歷的小音程甚多,它的音便複雜起來。再說到音階,現在一般音樂家的心理,總認定我國樂曲,所用的只是一種五聲音階,哪裏知道琴曲裏面除五音外,尚有七聲九聲,(《樵歌》就完全用了九聲)而且所用的七聲九聲,均能各自獨立,並不是附屬於五聲,或只作轉調之用。此外尚有用至九聲以外者,略與西樂用臨時井b記號相等,不過都暗含在徽分裏面,並未明記在譜上,所以大家就習焉不察了。調子一項,琴上尤爲完備,古人所稱的十二均,六十調或八十四調,琴用三準音及五式調絃,便可以概括無餘;此外尚有一種變調,調絃不依五音定位,取音亦與通常不同,大有西樂旋律的短音階之意味,可惜近來此種曲操,彈的很少了。拍子一項,在琴譜上並無明顯標誌,所以一般人往往不知,但是它的緩急輕重,已暗含在指法之中,深明譜理的人,不難一望而知;例如滾拂兩指法,凡十二聲相連共得一拍,彈時須兩頭重而急,中間輕而緩,若用西樂譜表現出來,就大約可以寫做“653 2 1 6. 5. 6 1 235” (please see the bottom link, page 84) 我們看了這個例,也可以知道里面音階之細密了。
(三)琴的曲操——凡一個樂曲之構成,基本不外用旋律,節拍,和聲三種方法;琴曲旋律之進行,與別種樂曲不同之點有三:1,它的旋律,並不限定用同一的音色,往往以散音泛音按音交互應用;而在按音裏面,又不一定全用實音,常常以上下進退等走音連貫,所以在樂句中有虛實相間之妙。2,它的旋律,並不一定照整個單位音程進行,往往利用吟猱等餘音所分出之小音程來相幫助,所以腔韻格外婉轉柔和。3,它的旋律,並不一定照音位高下步驟進行,往往前後兩聲跳越至相隔兩三組,遙遙相應,但並不覺其突兀。以上三點,只能琴上有之;所以高深的琴曲,若用他種樂器代奏,終不能曲盡其妙,甚至於格格不入,就是這個道理。
琴的節拍,已略如前面所述,現在是說它節拍的編制;它並不像曲劇所用的一板三眼或一板一眼連貫而下,它也並不像西樂必須規定4/4或2/4拍等等爲一個小節;它的強弱部份,快慢程度,完全依指法節奏隨時變動,所以琴上的板,須用得極活,要有天然意味;不過在初學時,仍不能不守時間上的規矩。再說到和聲,這個在琴上似乎有點相形見拙了;因爲現在流傳的琴曲,兩聲並作時,最多是用同度或完全八度相和,其次則用完全五度或完全四度,間有少數用長二度相和,(所以不用長三度長六度的原因,是因爲中音長三度與長六度的音,根本與西樂不同,不能拿來相和之故。)若與西樂廣泛的和聲相比,真不免小巫見大巫了。不過我們要知道,和聲在樂曲上,是否爲必備的要素,尚成問題;(在作者的意見,以爲音樂本乎人聲,中國的語言文字,概屬單音,與旋律相和,故在器樂上只宜儘量擴充旋律,不宜多用和聲,若多用和聲,反與旋律有礙。試取皮黃崑曲中旋律最多的一二句,照西樂方法,加上許多和聲伴奏,試問是否能唱能聽?所以想把中樂完全改用和聲,根本上就非先將中國文字的歌曲廢掉不可。)即認爲和聲是音樂進步中必不可少的,那麼,去今一千五百年以前梁末時邱公明所作《幽蘭》琴曲,滿弦盡用和聲,幾乎在一曲中把西樂所謂協和不協和長短增減各度和聲,完全用到,和聲進步,如此之早,也就可以自豪了。(詳見楊氏《琴學業書》附錄李濟所作之《幽蘭和聲考》)若說《幽蘭》只用兩聲相和,尚不能謂之完備,那麼,彈琴所用的右手四指,儘可以同時發出四聲,左手更加用放合應合爪起掐起之類配上,不難使五六聲齊響;但是邱公《幽蘭》以後,即無人繼續照他的法子去用和聲,更無人改良用四五聲齊奏,可見琴上不用廣泛的和聲,叫做“是不爲也,非不能也”,因爲恐怕用多了和聲,妨礙它優美的旋律,所以情願舍此取彼了。
(四)琴的性質——琴這個東西,說它是音樂可以,說它不是音樂也可以;因爲向來彈琴的人,就不肯把琴看作一種藝術 (really? how about "四藝之首" 之說?) ;說它是合乎道的,應該拿來修身理性,導養延年的。這話固然玄妙一點,但是琴確實與其他音樂,有點不同,它的聲音直接與心靈發生關係,所以彈琴的時候,無不心氣和平,聽琴的時候,也無不神志安定;這種效能,絕不是其他音樂所可辦到。它的曲操,在人的方面,必定要能發出一種情感,在物的方面,也必定要能寫出它的情態;若並無所表現,單是聲調抑揚,音階鏗鏘,使人聽了悅耳,那在琴家就說這是時腔俗調,不足爲重了。所以愈高古的琴曲,初聽時愈覺並不好聽,必定要聽的耳力程度,逐漸加高,(自然彈的也須要高手)那時就能感覺到意味深長了。琴學裏面最流行的故事,就是伯牙彈琴,子期能聽出他志在高山,志在流水,這種境界,在琴上是確有可能,我們不要把它當作其他神話去一概抹煞的!
以上琴的優點,大概說了,再說它的缺點,一般人所認定的,總以爲琴的難學難精,聽的又難懂,因之不能普及,是它的缺點一。琴的聲音太小,不便與其他種樂器合奏,尤其是不能參加盛大的音樂會,是它的缺點二。但是在我們看來,凡是一種高尚的專門藝術,無不難學難精,外行難懂;若是人人易知,人人可能,便只算是初民粗淺的娛樂,兒童幼稚的遊戲,不成其爲藝術了。即如西洋高尚的樂曲,在音樂會演奏出來,能得一般聽衆,完全讚賞,我是絕不敢相信。再如社會最流行普遍,莫過於評劇,但是戲院子內滿座的人,除掉看看小旦的面孔身段,以及丑角的噱頭,花臉的殺進殺出而外,能夠專心致志欣賞皮簧唱工的,我想也就難得有幾分之幾。所以這個問題,應當向民衆音樂智職方面去研究解決,琴是不負責任的。至於它的音量過小,卻比較成爲缺點,但我們應當知道,琴的聲音,本來就是一種靜美;譬如流水松風,蟲吟鳥語,因爲聲音幽靜,方能使人發生美感;所以琴如果在深房密室夜深人靜時彈之,並不嫌其音小。至於不宜與衆樂合奏,這是它的特性使然,天下事不能求全,音樂會里出風頭,也只好讓胡琴,小提琴之類去競賽了。
其實這兩點即認爲琴的缺點,也並非無法補救。古時曾有家絲戶誦的說法,琴學何嘗不曾普及過,這就因爲古人琴曲如虞舜《南風歌》,蔡邕所集的琴操,每曲均只寥寥數句,所以人人可學而能。現在若不求高深,取琴譜中有詞之譜,如《陋室銘》、《鳳求凰》之類去學一點,又豈有難學之理。既經學會一二曲,再去聽琴,自然就都能懂了。再說我們爲保存推廣這件古樂起見,要去先做點宣傳工作,使大衆得以認識,那麼我們也不必去參加什麼音樂大會,現在有了無線電播音,什麼困難問題,都有相當的解決了。
臨了,還有幾句話說,現在有些音樂家對於中樂,總說是樂曲過於單調,樂器過於簡陋,樂譜太不完全,毫無音樂價值,非加以改良不可;這話我們固然是相當承認的,但希望他們不妨預先學學琴,看看琴的內容,究竟如何,然後再去改良中樂,比較似乎有把握一點;免得糊里糊塗,只知道抄人家的舊卷,結果還是不如人家,徒然把我國音樂的民族性,無謂地犧牲了!
——摘自1937年查阜西先生創刊之琴學專刊《今虞》琴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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